裡邊・外邊──關掉錄音筆的訪問
by 鄭美姿526的夜晚,校好了翌日早晨七點的鬧鐘,卻經歷了無眠的一夜。巿民會出來嗎?巿民幾點會出來?(最近愈發覺得被「鎮壓」的人只是巿民,連示威者都稱不上)這些日子,早上按熄鬧鐘,由睡夢的世界回來,最恐懼的是山中一夜,世上千年。臨睡前的香港已經夠陌生了,魂遊六七個鐘後,更害怕的是一覺醒來,香港又再變了樣。
七點、八點、九點⋯⋯每一個鐘點都順序查看whatsapp、telegram、FB live、新聞push。去到十點我真的要出門了,要做一個醫生的訪問,求教一些嚴肅的病症。沿路卻看見滿街重兵的駐守,香港已是一塊沒有歡樂的土地。去到四面白牆的醫療室,內心卻一點不平靜。跟醫生寒暄幾句後,訪問開始,我卻把錄音筆丟失在背囊裡,怎樣找也找不著。
臉開始發燙,錄音筆呢⋯⋯我尷尬地要把背囊翻開,可掏出來的卻是頭盔、反光衣、Full face 防毒面罩、兩個未上裝的粉紅色濾罐、一個防護眼罩、一個銀包、一樽水、一支消毒潔手液⋯⋯房間很靜,我感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狼狽的行徑上。
我迫不得已把這些「敏感」的裝備都掏出來之後,始發現錄音筆其實放入了側袋。
要把錄音關掉的訪問
在這種意志非常消沉的日子,跟醫生做訪問說一下奇難雜症的成因、手術的治療方法,以至在他的電腦屏幕上看幾張極噁心的皮膚潰瘍照片,變成是安定心寧的時刻。訪問做完,但我不想走,在極權來臨的日子,如果不跟人交換幾句著地的說話,我覺得很難受。
於是我帶點莽撞的問道:「做醫生的,要移民也不難吧?在這種日子,你們在想甚麼?」
他臉上有一刻愕然,想一想後說:「好多人也在盤算,搞投資移民,去到某一刻頂唔順才走。」說了這一句後,第二句他已豁了出去:「政府由始至終沒聽過人民的聲音,甚至屈你是恐怖份子,大家都心淡了。」
聽到這裡,我按熄了錄音筆的Record掣,把它放入背囊,再把紙筆拿出來。到了這種時刻,錄音訪問顯然變得危險,關機那一下看來漫不經心的動作,在我心內是何等沉重。
他說:「會計界、工程界很早已收服了,現在搞老師,之後便是律師和醫護吧。」
那麼你們都要走了嗎?香港的醫生,早自我小時候的認知,有誰不是精英。以前對醫生大抵仍有強烈的搵錢印象,但經歷過沙士,再到雨傘時的佔中醫療隊、中間再出現過一些針對社會時政的聯署行動,及至反送中時公院大堂那些靜坐的醫護⋯⋯積小成多的片段,大家對於「醫生」,心裡又有了一個譜。
香港醫生走難葡萄牙
他嘆了口氣說:「雖說是醫生,聽起來是專業,但醫生要移民,其實很難。你要把你的內外全科重新考過啊。每個地方對外來醫生設定的執業試,都不會容易。而且香港醫生去到外國,人工減一半,所以呢⋯⋯移民對很多年輕和正執業的醫生來說,只是留條後路。」那你的行家通常去哪裡?「我聽聞不少人去葡萄牙,大家貪佢係歐盟。」雖然我也沒資格去葡萄牙,但聽到香港醫生逃難要去到一萬一千公里外的葡萄牙,心裡有種莫名的委屈。
我忍不住問:「你們醫生之間,是不是都不敢表露心跡?」他皺一皺眉,反問我:「為何不敢?」我說:「很多醫生都很保守啊。」他竟然說:「才不是!只是一些名醫或教授級,身為既得利益者,跟政府和大陸關係千萬萬縷,才這麼藍!」
除了那批醫生外,其他醫生呢,都知道大家大概點諗,圍內成日都會傾。我倒覺得,我們這一行的立場,算是很清晰喎。你看罷工、封關,都有我們的身影。
你們有沒有好灰?「好難講到底有幾灰,現在是要搵出路。」搵出路意思是離開香港嗎?他卻說:「不啊,大家都要出一分力。」我問:「還可以怎樣出力?你們不似會走上街頭吧?」他答:「為甚麼不?去年好多次遊行我們都去,當然我沒有行到好前。但除了遊行,也會舉手去做醫療隊啊。」
有眼不識泰山
眼前的醫生竟然是個FA?戴著口罩,我也看到他有點靦腆:「我係啊,點解你咁望我?」然後他說得有點隱晦,大意是運動以來,醫生之間也有好些網絡,幫忙診治受傷的示威者。他說:「去年我仍在公立醫院做,看到受傷的示威者,通常被打頭,多數送去腦外科,前線醫生又怎會唔知。」
聽罷我的眼睛一紅,一滴兩滴眼淚就滾下來。他冷靜地把一大盒面紙遞到我的跟前,對於這個明明是來訪問他解說嚴肅病症的記者,卻做出來一連串感情用事的行為,醫生就是醫生,沒動半點聲色。我則變本加厲的變成一個撒賴的病人,向醫生求一個死期:「整個社會一半人被毀掉,一半人向外流散,明明大家都想聚在一起,但最後香港冇咗,咁點算?」這句話我未說完,已說不下去,再往紙盒拉出來兩張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