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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好兵》小說選摘:林彪去年還是「英明的元帥」,今年所有課本都說他是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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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好兵》的故事全都發生在黑龍江。書中所有故事都集中在一支部隊,各篇故事互相支撐,構成一幅歷史畫卷。全書皆為真人真事,但哈金將人事改名換姓,東接西連,構成各種各樣的人物和情節。一個大時代濃縮在一個集體部隊生活中,我們看見個體如何被統一化,以及個人如何在集體當中生存和掙扎。

文:哈金(Ha Jin)

黨課

又該學黨史了。由於歷史上的一些事件和人物又有了新的定論,無線連的司馬指導員不得不又重新寫他的黨史報告。比如,去年林彪還是「英明的元帥」,而今年所有的課本都說他是叛徒。要是有一部確定的黨史就好了;那樣司馬林就可以一勞永逸,不須每年都重寫他的報告。

最近他心裡癢癢,有個想法。聽說退休幹部劉寶明是位老紅軍。為什麼不把他請來給連裡上一課呢?今年應該別開生面,以一場生動的報告開始,這樣至少可以喚起戰士們學黨史的興趣。另外,司馬林覺得這位老革命的經歷肯定值得寫一寫。他要把他的話全記下來,整理成文章。如果運氣好,也許能見報呢,讓師首長們看看他的筆頭兒有多棒。

他把這個想法跟裴連長說了。裴丁並不熱心,但同意請老劉同志來講課。兩位連領導不很融洽,因為司馬林比裴丁高一級,工資每月多拿九元。

老劉家就幾步遠,所以司馬林親自登門邀請。老頭子欣然同意;司馬林說星期五下午一點半派專車來接他。

星期四司馬林給師部打了電話,要求用一輛吉普車,可是總務科說所有小車都忙,星期五不行。幸好無線連有一輛黃河大卡,能載八噸;司馬林第二天就把它派到老劉家去了。

戰士們在會議室裡就座後,司馬林站起來,開始講話:「同志們,這是我們今年黨史教育的第一課。我們連非常幸運,能請來一位真正的老紅軍給咱們講講長征。首先,讓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劉寶明同志。」他彬彬有禮地抬起手,掌心朝上,指向坐在前排的客人,下巴頦兒也跟著扭向那面。

老劉白花花的頭在前排升起來。戰士們很吃驚,這個老紅軍不就是天天在師部門口跟那些退休工人下棋的老頭嗎?老劉向聽眾搖搖手,笑了笑,又坐下去。

「你們都知道,」司馬林接著說,「長征是一首震撼世界的史詩。偉大領袖毛主席率領紅軍爬雪山,過草地,不斷地粉碎蔣匪軍的圍剿,一共步行兩萬五千里,穿越十一個省分。長征拯救了我們的軍隊,拯救了我們的黨和革命事業,拯救了全中國。同志們,一九三四年在江西出發時紅軍共有三十多萬人馬,可是第二年到達陜北時,只剩下了三萬人。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只有幾百位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倖存下來。老劉同志就是其中的一位。

「同志們,我們必須珍惜這個機會,認真聽講,深刻領會我黨的歷史。現在大家熱烈歡迎老劉同志。」

在掌聲中老劉走到前面的桌子旁,坐下。通訊員過去給他沏上一杯綠茶。大家靜下來,一百多雙眼睛望著老頭子的那張灰黃、皺褶的臉。

「後生們,」老劉說,「小司馬要我來給大夥兒講講長征。我說好,就來了。現在讓我先告訴你們我是怎樣參加紅軍的。一九三五年春天,我剛十七歲,紅軍到了我們家鄉明義鎮,把土地從地主老財的手裡奪走,分給了我們窮人。這就是說長征一開始時我還沒參軍,我是半道加入的。」

屋裡靜得能聽到筆尖的書寫聲。司馬林在本子裡記下:「入伍一九三五,十七歲。」

老劉停住,望望眼前的一片烏髮,繼續說:「我為啥加入紅軍呢?因為有飯吃呀。我爹和我天天進山砍柴,挑到城裡去賣。不管幹得多麼苦,也吃不飽,穿不暖。紅軍來了,把富人全抓起來,讓窮鄉親分到財產和土地。太好了,那些寄生蟲早就應該被除掉。我們苦大仇深的人終於見了天日,可以伸冤吐氣了。我們把那些胖得滾圓的地主拖到河邊,一個一個地用石頭砸死。我看得清楚紅軍是咱們自己的隊伍,所以就參了軍。我一生中頭一回能吃飽肚子,還穿上了新衣裳。兩個星期後我跟著紅軍離開了老家,從此再沒回去過。」

老劉又停住了,面帶幾分茫然。「我還該講啥,小司馬?」

「談談那些英雄事蹟嘛,像爬雪山、過草地的經歷。」司馬林覺得老劉真有意思。他掃了一眼裴連長,裴丁正直直地盯著那老紅軍,也很喜歡劉老頭談得這麼實在。

「噢對了,爬雪山的事我可忘不了。」老劉又說起來。「那年夏天,我們到達四川的寶興,那裡的雪山叫夾金山。山頭高得進了雲彩,誰也看不清到底有多高。我們出發時,並不知道山上蓋著雪。山底下挺暖和的,所以大家一路上有說有笑。等走了一個多小時後,就不一樣了,下起雪來,冷風嗷嗷地叫個不停。我們只穿著夏衣。媽呀,大家都凍得、嚇得直打顫。黑糊糊的天上和山上到處都能聽見鬼叫聲。我的草鞋都掉了,反正它們也不管用,雪深到膝蓋。有些人喊老天爺饒命,他們相信我們觸怒了山神。接著天上下開了雹子,雞蛋大小的冰雹把我們打得趴在地上。一個雹子射到我腦門上,砸得我一屁股蹲坐到雪裡,兩眼一抹黑,直冒金星。好多人都被打破了臉,鼻口躥血。有些人跪下來,朝山頂那邊磕頭。那也不管用。那座山是鬼山,大夥兒都這麼說。最後沒辦法,我們乾脆把頭塞進雪裡,讓冰雹打屁股。屁股上肉厚,禁打,哈哈哈……」

一些戰士竊笑起來。司馬林轉過頭瞪著他們。屋裡又靜下來。

「過草地也不是鬧著玩的,」老劉接著說,「有些人掉進泥淖裡,越撲騰,越爬不出來,陷得就越深。你根本幫不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沉下去,不見了。我一想起這個場面,肚子就攪得疼。他們那個沒命地叫呀,我現在仍能聽見他們。過草地時我們斷了糧,什麼都吃了—鞋子、衣服、腰帶,凡是能煮的都下了鍋。毛主席把他的馬給斃了,把肉分給傷員吃。唉,咱們別說過草地了。讓我說說藏民。你們中有人去過西藏嗎?」

「沒有。」十幾個人齊聲回答。

「進草地之前我們去了西藏那邊。村子裡的人聽說我們來了,都跑了。我們找不到糧食,就割他們的青稞吃。可是我們沒白拿他們的莊稼,我們把錢放在地頭上,用石塊兒壓住。但藏民不知道這些,以為我們搶了他們的東西。他們都是些蠻子,不明白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就在山頭擺了石頭和圓木,等著我們從山谷中間通過。我們一進去,他們就把石頭和圓木全放下來。我的媽呀!到處雷聲滾滾,大圓木朝我們鋪天蓋地壓下來,巨石砸倒樹木,滾向我們。大家又喊又叫,趴在地上。我們的馬毛了,跳過我們,跑掉了。每一根圓木都碾死了十幾個人,如果你沒被砸死,也被嚇個半死!我跟你說實話,我站不起來了,腿抽筋了。我算僥倖,爬到一輛被砸壞了的馬車下面,撿了條命。噢,那些西藏韃子,我永遠忘不了他們那個野勁兒!」


2020台北國際書展哈金相關活動

講題:哈金談他的短篇小說創作

哈金簽書會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好兵》,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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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哈金(Ha Jin)
譯者:卞麗莎、哈金譯

寫《好兵》時,我心裡並沒有軍旅文學的意識,只想寫出一本好小說。我在解放軍中服役過五年,遇見各種各樣能力非凡的人,但數年後這些人都「廢了」,都無所事事,一無所成。《好兵》貫穿了一個強勁的基調:年輕的生命怎樣漸漸意識到自己,怎樣學會懷疑,怎樣重新審視生命的意義,並努力發現自己的路徑,勇敢地走下去。──哈金

有槍桿子的革命,有筆桿子的革命。

個人怎樣在集體中生存下來?
這部出道作以含蓄簡白的筆風,刻劃一支中國軍隊的生活如何在黨的思維下生活並折損。

詩意、簡約,從錯亂現實中創造出純粹的藝術
榮獲「美國筆會—海明威獎」

本書是美國文學及藝術學院終身院士哈金的第一本小說,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好兵》的故事全都發生在黑龍江。書中所有故事都集中在一支部隊,各篇故事互相支撐,構成一幅歷史畫卷。全書皆為真人真事,但哈金將人事改名換姓,東接西連,構成各種各樣的人物和情節。一個大時代濃縮在一個集體部隊生活中,我們看見個體如何被統一化,以及個人如何在集體當中生存和掙扎。

全書開篇從一名戰士向上級政委舉報反動歌曲,建議取締逮捕詞曲創作者及演唱者,篇幅僅四頁的〈報告〉道出了一種「高大的愚蠢」。全書共十二個故事,描寫在中蘇邊界緊張局勢下,投身前線的士兵青春的理想和騷動,他們各自生命的損失和夢想的破滅。〈空戀〉描寫一名通信士如何為了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而斷送大好前程;〈好兵〉則描寫一名技能性格都拔群的「好兵」劉福,屢屢因為解決性需求的不良行為,接連遭指導員和排長舉報,逼得他變成流亡叛國的罪人;至於最末一篇〈《辭海》〉則藉由一名部隊裡的書呆子,在從軍生涯最後一年飽受霸凌,在長年只有毛著毛語的軍旅生涯末期,如何因一部《辭海》翻轉命運,並堅定生命方向。

作者表示寫作《好兵》之前,曾潛心研讀契訶夫的作品,因此哈金說:「我認為《好兵》深受契訶夫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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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時報出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