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摩托车返乡的90后:1400公里骑行,为15年“广漂”生涯画上句号_李小刚
编者按:
2020年1月12日,在广东省中山市打工的李小刚骑上拉力摩托车,载着老婆开始了1400多公里的返乡路。彼时,路上还没有戴口罩的人,李小刚的返乡路是中国历年春运大潮中无比普通的一次。一周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扩大。为了减少人口流动,控制疫情,一部分人没能返乡过节。但对此刻的中国人来说,返乡的路就像李小刚的旅程,身隔两地,心相系,虽远必至。《极昼》愿每一个读者能像李小刚一样,平安抵达,幸福康乐。
文|高佳
编辑|林鹏
1月12日,春运开始的第三天,在广东省中山市打工的李小刚骑上拉力摩托车,载着老婆开往1400多公里外的四川省泸州老家。这是李小刚来到中山的第15年,他第一次成为“摩托大军”中的一员。
骑摩托车返乡最早可以追溯到2000年春运,珠三角的一些务工者三五成群,结伴而行,骑车回广西、贵州、湖南、四川等老家过年。2008年,春运期间骑行在路上的务工者们吸引了媒体关注,广西省梧州市——不少务工者西行的必经之地,过境的摩托车高达13万辆,他们成了人们口中的“摩托大军”。
根据梧州市交警支队的统计,今年春运,“摩托大军”的数量降至3万左右,在2013年春运高峰时,这个数值达30万之高。选择骑行上路的人,例如90后李小刚有骑摩托的爱好,也不再仅仅因为“一票难求”,最早打算骑车返乡时,把它计划成一次“旅程”。
李小刚打算开春时去别的省份打工,他之前在中山做工装水电工,“现在扩张、翻新的厂房少,活也越来越难找。”中山到泸州,这趟路他走了15年,2020年或许是最后一趟,这些年的“广漂”生涯,就借摩托车返乡画个句号。和所有在路上的人一样,30岁的李小刚在年尾短暂“歇脚”,然后继续为了生计奔波,在故乡和下一个远方。
以下是李小刚的口述:
1.
我有一台拉力车,是去年8月份花一万六千块钱买的。它比一般的摩托底盘高,可以跑山间路。
我喜欢“跑山”(编者注:山路多弯道,跑山是常见的摩托车玩法),中山有个五桂山,我和车友群里的朋友常去,在那儿能看景,能呼吸新鲜空气。除了满足爱好,这车平常接活做工时也能骑,车的极限速度是117km/h,在市区,我一般控制速度在30km/h到50km/h。它油耗低,在市区通行,油耗1公里1毛2分钱。
我早就打算过年时骑摩托回家。今年1月12号早上7点,我骑着它从中山向北,赶到佛山,跟另外两个骑摩托回四川的老乡汇合之后,10点多钟往西走,正式踏上返乡路,加上我老婆和《新京报》做直播的记者,我们一共有9个人。
1月初,记者联系到我,说想跟拍一对夫妻骑摩托车春节返乡,定下的启程日期是12号。我做水电工,接一些零散的小商户、小厂房的水电装修,做一天活拿一天工资,放假时间能自己定。我老婆在制衣厂打工,经常有客户年底发单,说要赶工卖年货,她们放假的日期就跟着推迟,好在今年老板松了口,说1月份接的1万件货做完就放假,她们紧赶着,也在12号前完工了。
一起回家的老乡常年骑摩托车返乡,跑过十多趟,我们商量走福昆线,经过广东江门,广西贵港、河池,进了贵州就从麻尾收费站直接上高速,一直往北到仁怀,再进四川。
去年国庆假期我走的是反方向,骑摩托从老家到中山。那次直接走夏蓉高速,从贵州仁怀进,广西桂林出,假期期间高速路免费。当时我不赶时间,也没具体计划,会转转景点,找些当地小吃,在广西吃了老友粉、麻鸭、梧州龟苓膏,几乎全程走高速,路上只花了两天时间。
返乡前,李小刚在检查摩托车。图片源自网络
这次带着老婆一起,又是冬天,骑得慢些,一般跑40km/h到60km/h的速度,半天下来有个把小时跑上70km/h。我们早上7点钟出发,晚上7、8点钟在路上经过的乡镇歇脚。前三天每天走400多公里,最后一天下了贵州的高速,走了大概270公里,15号回到老家泸县洪滩村。
在路上,每跑一两个小时,我们就得停下来休息10分钟。最强烈的感受是冷,第二天过了广西河池之后开始下毛毛雨,我穿了四条裤子,还是冷。毛毛雨很难形成水滴,要时不时用手套把面罩上的雨擦掉,后来因为头盔内外的温差太大,总是起雾,只能把面罩打开,面部裸露在外面,雨一直往眼睛里钻,下车的时候,眼睛都充血。
那天也原本打算天黑时就歇脚,但广西的交警看起了雾,又下雨,已经在前面20公里处等我们,准备好给我们开路。我们赶到他们的站点,在他们护送下到了广西和贵州交界处,又往前走了10公里,到了贵州的麻尾镇,夜里11点半,才找了住处休息。
我老婆穿着黑色的雨衣,当时我越看越觉得她像个粽子,从那天一直笑她到家。她在后座,没办法活动手脚,更是冷得厉害,在麻尾上高速之前,我怕她抵不住,让她坐上了记者们的汽车。
这一路虽然天气恶劣,但有人陪着,没觉得很难度过。我本身就喜欢骑摩托,它给人一种自由、没有束缚的感觉。一个人骑车的时候,耳朵边只有“轰轰”的风声,感觉自己真正地属于自己,唱啊、吼啊,都没人会在意。
路上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广西贵港平南县的白切鸡。虽说是四川人,在广东待了十几年,我的口味也变淡了。我喜欢吃广东的粉,水烧开,粉烫上15到20秒,加一点佐料就成了每天的早餐。
2.
往常我们过年回家,大多时候是坐大巴。我们那儿在中山打工的人多,光我们村就有十几个,中山有直接开到泸县的大巴车,53座,票价最便宜的时候卖80元,平常浮动在180元到280元之间,孩子开学前后和年关涨价厉害。
2009年,我爸妈还在中山打工,老婆第一次回我家过年,票价涨到560元,我们四口人过年车费花了5000多块钱。大巴一般凌晨4点钟发车,第二天中午到泸县,选择坐大巴,也不光是因为抢不到火车票。每年都有人打算离开,回家时带着锅碗瓢盆,这些东西坐火车不好带,但客运大巴可以接受,装在底层车厢里,多带了东西也只另收三五十块钱。
这次骑车返乡是计划已久,我也算车技熟练,没太大担心,但路上还是差点遇到危险。
在高速上,有个黑色的大众轿车,进服务区之前从左侧连跨两个车道,在我面前导流线上轧了过去。他的车尾距离我的摩托前胎不到一米,如果我车速快,肯定撞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别人是铁包肉,咱们摩托是肉包铁,只能万般小心。
在国道、省道上情况就更复杂。我们经常看到一些面包车、小车经过路口时,不管单黄线、双黄线,直接就掉头。从广西经过的时候,会路过一些乡镇集市,开得慢慢地,喇叭也不敢摁。因为是外地人,打了喇叭,如果真遇到蛮横不讲理的,不爽了,直接倒在我面前,那真是百嘴难辩。有时候大人在集市上买东西,小孩子没被牵住,一下子跑到路中间,也危险得很,所以碰到这种路段就急不得。
从贵州下了高速之后,到四川省内,又走了一段山间路,地势上麻烦一些,路几乎都是盘山而建,弯度大,路面又窄,我们刚好遇到一队货车,他们一边走,一边给刹车片降温,我们也不敢超车,摩托车的喇叭声小,货车可能听不到我们鸣笛,所以一直跟在后面走。
好像骑车的时候,思维会很发散。在广西梧州,我看到有工程队在开山采石,灰尘很大,旁边地里的庄稼都没法活,会想到以前看过的宫崎骏的动画片。环境真的会被破坏到像片子里那种地步吗?每个人都戴口罩,或者戴头套来呼吸,孩子们只能通过课本或电脑,来看到蓝天、白云、绿树。转念一想,怎么这个地方的监管部门不去管呢?又联想到自己的工作,我也是做城市建设的,城市建设需要这些原材料,目前没有更好的科技手段去介入来制造这些原材料,那也只能就地取材。
天气好了,我就想,等一下不知道能在路边看到什么小摊,不知道能买到什么东西吃。下雨的时候,就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会变晴,骑到哪里可以变晴。
返乡路上的李小刚夫妇。图片源自网络
3.
因为被记者选中跟拍,在我们村里人看来,我也算出名了。
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正好和老婆一起回家,又能赶上12号这天启程,正好符合他们的拍摄需要。刚到家那两天,村里人见面都说:“这下出名了。”我说:“出啥名,不还是那个人名?”
要说买个福利彩票中了500万,还能让我高兴个两三年,出名就是一个短期内的事,不稀奇。像前几年我们这儿勘测石油一样,那时候外国的专家也来了,飞机成天在头上飞,村里人很稀奇,我说:“有什么好稀奇的?我也不希望把我的地占了,把我弄到城市里去。”
在城市里不自由,我在老家音箱开多大声,都没有人来投诉。城市是发展的方向,但我的归属还是在农村,农村才给我安全感,让人放松下来,城市太紧张。我们装修工去城里小区做事,看见人家停车还要抢个车位,麻烦得很。我家院子里,只要亲戚朋友来,那不是随便让你停?
在中山,我们这行去年生意不景气。我有时一个月只接到一两个礼拜的活,挣三四千块钱,开支都不够。去年元旦,我在东莞的工厂接了一单,工厂门卫说:“你看现在100个人都不到,以前我们这厂人多得很。”
可能因为国家注重抓环保,最近两年广东的厂子经济效益不像以前那样好,间接导致了我们这些做散工的没活。记得2015年、2016年,赚到钱的厂子总是要翻新,我们总有事情做。有不少还要扩大规模,四五百平的厂房,3、4个人做水电装修,差不多要做十几天,我几乎每个月都能接上两三单,干满30天。现在不光翻新、扩张的少了,连日常维修,比如修风扇、换灯泡这些也少了,都将就着用,控制成本。
所以我去年有一段时间只能在外地找活,8月份在老家买了摩托车之后,接到广西玉林的一单,骑车过去,干了半个月后回家。10月份又从家骑车到中山,我想,2020年我应该要离开广东了,车肯定也要骑回去,它体积大,用物流的话要花800多块钱。
和李小刚同行的还有两个四川老乡。图片源自网络
去年过年时,我就不想再回广东了,但在老家做工,一整天东奔西跑也就(挣)200块钱,去掉油费、生活费,剩下150块都难,这低于我的预算。前两天我表哥放假回来,说有两个工地要人,一个在江西,一个在山西,可能过完年我就定下去哪。
广东那边见了太多人情世故,说出来都是苦。
2018年10月份,我在做活的时候敲钉子,钉子尾部爆了,有碎渣进了眼睛里,我以为进了沙子,没当回事,后来开始流血,跑去医院又打电话给工头,他们都不接。我们不签劳动合同,也没有医保,又没人证明我在那里做事,工地上的人甚至说:“我又没叫你来,你是谁我都不认识。”最后我只能自己贴了13000块的医药费。
再早几年,我一连丢了4辆公路单车,一辆要350块钱。保安也不管,我跟老板说:“不做了,在你这做一个月,得拿半个月的工资来买单车。”老板说:“我给你赔一辆。”又坚持做了一个礼拜,单车没有赔给我,我又去辞职,老板不爽:“又不是没事情给你做,你每天多加一个小时班,干几天又可以买一部单车了。”
我刚来到中山时才15岁,还在读初一。那时候我父母都在中山沙溪镇打工,母亲在制衣厂剪线头,父亲在工地上干活,我在老家听说他们要离婚,急着来找他们,就这样待下来,在制衣厂里找了个活,工资拿1100多块钱。
我们初中班上的同学,凡是出来打工的,90%都来了广东。那时还有些叛逆心理,想着交朋友,过成年人的生活,等过了青春的懵懂期,到了18、9岁,就开始想着赚钱了,其他一切都不那么重要,有钱说话才硬气,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其实,按照我之前的计划,最后这趟从中山到泸县的路应当是这样走的:12号从广东出发,13号把广西跑完,去贵州遵义转一下,接着出发去四川爬折多山,如果能爬上去,身体没有高反的话,就为以后走318(国道)进拉萨做好了准备。从山上下来去自贡,那边产卤水井盐,营养更好,从自贡下来到永川,跟永川的朋友聚一天,19或20号返回老家。
但接受拍摄就要符合“返乡”主题,不能绕路,这个计划暂时搁浅了。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能早几天见到儿子。
我儿子读二年级,平常是他奶奶带着。我曾经也是留守儿童,现在长时间出去打工,更觉得愧对他。有一次开家长会,老师指定要孩子父母亲参加,不许奶奶代替,我就把活给推了,特意等着。看到别人的爸妈陪着孩子开学、过生日,他没有,他难过,我也难过。
但他挺懂事的。去年10月份,我骑摩托去中山的时候,他就问:“那你之后还骑回来吗?”现在每天早上,奶奶骑车20分钟把他送去读书,这么短一段路,他也感觉到冷,知道在路上会打瞌睡,他就说:“骑车太冷了,把车放在客运车上拉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