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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Stephan Röhl CC BY-SA 2.0

評艾加凱磊《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以嘲諷筆法呈現「軍事國家」以色列的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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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艾加・凱磊活在全民皆兵,飽受周邊伊斯蘭國家威脅的以色列,看似有愛國主義,但他反對權威,並試著在猶太文化中找到自己的定位。書中好些篇章,都在嘲諷以色列生活的種種荒謬。

文學的本質,不外乎文字美學與內容。所有的價值皆環繞於此。

台灣文學一直難以走入國際。一者因為語言透過翻譯,較難在美學上有注目之處(全世界一流作家,在敘事、結構等非文字本身的技術上,大都實力相等。台灣作家多以中文書寫,中文非國際通用語言,除舞鶴、夏宇等少數人外,難以藉美學突圍而出)。二來,台灣作家關心的主題,除日常生活上的主題,如家庭關係、自然書寫等,具國際地域的共通性外,以「自省」與作家性格表現的主流,都必須表現在題材與寫作元素上,跟時代具有共時性,才容易跟國際產生共感。但台灣因地處世界邊陲,又是國際孤兒,不管趨勢、時尚、科技、物質生活描寫等元素,都難以喚起世界其他讀者的共鳴。

台灣較具國際能見度的作家是李昂,她的女性主義書寫,概念上雖以前世代的第二波女性主義為主,但全世界女性在父權社會被壓迫的處境,自古以來差異不大,只是程度、狀況不同。她的寫作就有人性普世價值的穿透度,也較受人青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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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中央社

台灣有獨特地理位置,與人文歷史的深度廣度,具獨特性的文史素材(多民族、多語言)與普遍性的白色恐怖、政治因素(非一般政治,而是國際政治下的台灣地位)等主題,但觸碰、書寫者寡,這又涉及島內文化霸權與資源問題等,導致好些作品能見度不佳。另外,有的天才如王禎和,把中國南方小語種的文字美學與內容綁在一起,一旦翻譯只會失準,成了世界文學的遺憾。

但如果一個作家要寫「日常生活上的家庭關係」,雖然這個題材有人類的普世價值,但也因為太普遍了,所有一流作家都能寫得好,大作家又幾乎每個都寫過。要以此脫穎而出,像瑞蒙卡佛那樣寫出特別的味道,自然較難。

而以色列作家艾加・凱磊(Etgar Keret)《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寫的是他在兒子出生到父親逝世的七年間的感觸,是一本散文集。世界書市的主流是小說,唯橫跨虛構與真實的故事,較能輕易打入人心。散文除非相當傑出,或具有高文化資本或市場性,否則較難被接受。但這本散文一出,卻引起國際注意,屢屢得獎。甚至還被翻譯成波斯語,打入政治立場處於敵對的伊朗。

以色列在國際上惡名昭彰,以猶太復國主義,透過美國的勢力,在中東橫行霸道。猶太人抱持著長期被壓迫的種族史,在得勢之後,透過武力、資本與文化傳播,在世界上進行文化侵略。這相當程度影響了公眾對以色列文學的觀感,如・約瑟夫・阿格農描寫猶太主義民族性的作品,或關於納粹大屠殺的傷痕文學,印象上大多關於悲慘、深刻的猶太民族議題。

但艾加・凱磊這本書,卻有一種類似美國紐約人的嘲弄姿態。他活在全民皆兵,飽受周邊伊斯蘭國家威脅的以色列。他看似有愛國主義,但那個愛國主義卻來自於大環境威脅下的自然反應。他反對權威,並試著在猶太文化中找到自己的定位,然後思索到底怎樣,才是一個住在以色列的猶太人國民,該具有的「人道精神」。書中好些篇章,都在嘲諷以色列生活的種種荒謬。

例如在〈就跟從前一樣〉一文中,作者打到電信公司抱怨手機費太貴,當時以色列正受到鄰國飛彈威脅,客服嗆他:「告訴我,你不覺得自己可恥嗎?我們正在打仗,有人連命都沒了,導彈落在海法與提比里亞,你卻滿腦子只想要省50謝克爾嗎?(約400元台幣)」而艾加・凱磊的反應卻不是感到羞愧,而是因此興奮,覺得學到一招。當他帶兒子搭計程車時,因為沒有自備安全座椅而被司機嗆時,他也學著說:「告訴我,你不覺得自己可恥嗎?我們正在打仗,有人連命都沒了,導彈落在海法與提比里亞,你卻滿腦子只想著一張安全座椅?」司機感到羞愧,就乖乖載他了。

書中從簽名會嘲諷讀者,因為抽大麻在座談會上胡言亂語,到代替母職(因為作家很閒)帶小孩去公園,然後被三姑六婆以閒話圍剿。他無時不刻都在質疑說:「為什麼我們必須這樣活?」因為以色列受到戰爭威脅,所以就必須共體時艱?因為身為作家就必須要有格調?因為身為以色列人就必須面對未來兒子要不要當兵上戰場殺人的選擇,還為此夫妻吵架?他面對所有問題都以一種自由主義的態度,用高明的手段,嘲諷一切外界想強加他上的價值觀,然後用類似上述搭計程車時的回嘴方式應付。

但在他試著用嘲諷面對世界的同時,他也無可避免地必須回歸到自己的出身。他父母來自波蘭的集中營,當他因為成為國際知名作家,重新回到母親被波蘭政府指定保存的故居中,回想起外祖父母如何交代母親必須要活著,最後才有他生命的出現,也不免感慨。而他的姊姊自從信教之後,就成了虔誠的猶太教徒,對他來說原本時髦而具有活力的姊姊,就等於死了(因為活在一種只有上帝而無自我的狀態)。而透過這些對於家人的描寫、回顧,以及自己心情的轉折,都呈現一種他既不那麼排斥自己猶太人的背景,卻又完全不想接受,但也無法真正離開的窘境。

因此當他面對如何教育兒子,跟父親的即將死亡,他不斷在思考自己如何承繼父親的角色,如何帶著傳統反傳統,然後讓他的兒子能擁有幸福。但所謂的幸福又是否讓兒子成為像自己一樣的人?還是要像其他以色列人那樣成為「好國民」?諸多篇章中,艾加・凱磊對每件事幾乎都沒有真正的答案,特別是對於文化這一塊。他唯一確定的只有反對腐敗的政治、盡量做一個正直的人,然後反對「別人希望自己成為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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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Heinrich-Böll-Stiftung CC BY-SA 2.0

就書寫方向、感觸,與家庭故事的選取,艾加・凱磊走的方式跟其他作家沒什麼兩樣。如果就其他作家看了,大概都覺得自己寫得出來。但這本書厲害的地方,在於故事的切入點,以及幾乎都不給結論上面。艾加・凱磊的父親對他應該影響很大,但故事中卻不談父親如何在集中營倖存的心情,卻去描寫他父親如何透過幽默感把到他媽媽,以及如何在以色列建國後,透過有點搞笑的方式設法養活一家子。那似乎就是他嚮往的一種典範。但如果僅是如此,寫出來也跟其他作家沒兩樣。特別的是他總會在故事進行中或結尾處,把情節帶到一種人生的荒謬。幾乎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為了給一個「教誨」式的答案,而是要告訴讀者,活著這件事到底有多荒謬,而他也還不知道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一連串的糗事、趣事,無聊的家事,在嘲諷的筆法下,呈現了一個以色列作家在軍事國家中生活的日常荒謬。內容視角的尖銳與無奈,也讓本書暢銷多國,甚至能打入政治處於敵對的他國文化圈中,因為它觸及了人類的共通性。

而為了對以色列陌生的台灣讀者,《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特別選了〈以色列還在乎正義嗎?〉、〈我不是反以色列,只是矛盾〉,收錄在台灣版中。這兩篇描述了作者自己的政治立場。他自稱常被人視為是「反以色列」的作家,但他覺得世界沒那麼簡單:「在我看來,『擁以色列』跟『擁大奶妹』沒什麼不同,兩者同樣簡化,並帶有沙文主義。」

對艾加・凱磊來說,政治立場不該那麼簡化,平常大家對生活有各種看法,結果對於以巴問題,馬上就勢不兩立。他認為自己是「矛盾以色列」或「矛盾巴勒斯坦」。他可以支持以色列存在,也可以反對屯墾區,因為現實就是那麼複雜,不是只有政治。但其實從書中的很多細節都可看出,他其實有自己政治化的思考,但下筆時卻總是藏鋒,並同時嘲諷正反雙方,因為正反雙方都有對有錯,沒有絕對的正義。

這跟艾加・凱磊到底希不希望兒子長大去當兵的問題一樣。他覺得人必須保衛國家,但又反對殺人。但當槍口必須射出子彈的時候,對於什麼時機與狀況可以開槍,艾加・凱磊不給答案也不想討論,他就在這樣的迴避中,過著平淡的生活。而這畢竟與他身為猶太人所面臨的文化壓力有關,他也避免不了。

總的來說,艾加・凱磊《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簡單易讀,幽默風趣,卻筆裡藏鋒。論寫作,是相當高明的一本散文集,屬於不可多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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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