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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紀澤|Photo Credit: Unknown@Wiki Public Domain

《先齊家,再治國:曾國藩的理家術》:不讓曾紀澤學八股文,只因科舉「誤人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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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一直說科舉一事「誤人太深」。曾國藩認為,一個人一生快不快樂,不在於做多大的官,賺多少錢,而在於你找沒找到心靈的歸宿。讀書重在明理,只有明理,才能快樂。

文:張宏傑

在自己的兩個兒子當中,曾國藩顯然更喜歡紀澤。從很小開始,紀澤就表現出突出的讀書天賦。今天的小學生,三年級起才開始練習作文,而且一開始寫的都是非常簡單的題材,比如「今天你做了什麼事」之類。而曾紀澤從九虛歲起,就已經開始做議論文了,而且還是「史論」。今天看起來這有點「喪心病狂」,其實在當時只是正常進度。

道光二十九年正月初十,曾國藩在家書中彙報了一件讓他感到非常驚喜的事情:「紀澤兒自去臘龐先生歸河間,請李筆峰來代館,日加獎贊,悟性大進。一日忽自作四言詩一篇,命題曰《舜征有苗篇》,余始不信。次日余與黃翥吾面試之,果能清順。或者得祖父德蔭,小有成就亦未可知,茲命其謄出寄呈堂上,以博一笑。然記性不好,終不敢信其可造也。」

這一年紀澤才虛歲十一歲,沒有任何人要求,他突然寫了一首四言詩。四言詩是上古詩體,詩的內容又是歌頌大舜征討有苗這段古老的歷史,難度頗高,他居然寫得不錯,通順可讀。曾國藩看了之後,無論如何不信是紀澤的手筆,所以第二天又和一個朋友一起給紀澤搞了個面試,當場出題。結果紀澤做出來的文章亦文清句順,斐然可觀。

曾國藩大喜過望,特意向老家人寫信彙報。看來曾氏家族後繼有人,這個孩子確實有點天才,將來應當會有些造化。

對於這個聰明伶俐的長房長孫,遠在湘鄉的曾國藩的父親更是寄予厚望。早在曾紀澤十歲的時候,曾麟書就專門寫信給曾國藩,囑咐他將來一定要讓紀澤認真學習作八股:「朝廷立法數百,不易者惟制藝耳。爾等亦必深鄙也。此後教紀澤讀書,定要作八股。」在信後還加上了「至囑! 至囑!」四字。

連九弟曾國荃也在家書中鄭重建議讓紀澤早點開始作八股。曾國荃在家書中說:

甲三侄天分既高,弟意願老兄仍教他,兼讀八股,且需開首做半篇。蓋近來讀書毛病,才高者往往不就範圍。以八股之法範之,庶幾更易於成就。如欲其學聖賢,為偉人,不局於小成小就,則不做八股功夫盡可。而學八股功夫,亦斷無礙於正業也。…… 望老兄大人遵行為幸。

就是說,近些年來,那些眼光高的人往往瞧不起八股,其實學八股並不妨礙研究正經學問,所以你一定要讓紀澤作八股。

在傳統時代,像曾紀澤這樣的官宦子弟,人生似乎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讀書應考「做大官」。老曾家的人大部分在讀書方面天分不高,好不容易出了一個「讀書苗子」,全力鞭策驅馳他在科舉路上奮鬥,似乎是不二的選擇。

但是曾國藩卻不這樣想。他在家書說紀澤將來也許「小有成就」,指的並不是科舉成就。對這個孩子的人生道路,他有自己的想法。雖然自己科舉過程整體上還算順利,但曾國藩終生對科舉抱有一種非常反感的態度。因為科舉一途難度太高,偶然性很大。傳統時代,連考個秀才,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98%的讀書人會在這一步被淘汰掉:「在兩百萬名參加院試的讀書人中,只有三萬名(大約1.5%)成為生員。」至於舉人和進士,那當然更是難上加難。根據何炳棣的研究,以明代一三九三年為例,「進士只占總人口的0.000055,而在清代一八四四年,則占0.000048%」。

一個人要想科舉成功,必須投入十多年甚至幾十年時間,全力攻讀範圍極窄的應試教材。如果科舉不成,「高不成低不就」,很容易成為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廢人。即使科舉成功,進入仕途,那又如何? 曾國藩身為官場中人,對官場的勢利和虛偽深有了解。大多數讀書人在官場上沉浮多年,混到的是些微功名利祿,丟失的卻是初心和人品。

所以曾國藩一直說科舉一事「誤人太深」。曾國藩認為,一個人一生快不快樂,不在於做多大的官,賺多少錢,而在於你找沒找到心靈的歸宿。讀書重在明理,只有明理,才能快樂。所以他多次說:「凡人多望子孫為大官,余不願為大官。」

曾國藩的父親和兄弟們對曾國藩這種「清高」的態度都非常清楚,擔心影響到長房長孫的前途,所以才特地寫信要求紀澤學八股。

對於父親和兄弟的殷殷囑咐,曾國藩並不同意,他回信說,孩子過早作八股有害無益,即使要學,不妨晚幾年再開始:「植弟(指曾國荃)勸我教澤兒學八股,其言甚切至有理,但我意要《五經》讀完始可動手。計明年即可完經書,做時文尚不過滿十四歲,京師教子弟十四歲開筆者甚多。若三年成篇,十七歲即可作佳文。現在本系蔭生,例不准赴小考。擬令照我之樣,二十四歲始行鄉試,實可學做八股者十年。若稍有聰明,豈有不通者哉? 若十九、二十即行鄉試,無論萬萬不中,即中得太早又有何味?」

曾國藩的意思,是四年之後,也就是紀澤十四歲時再學八股。在此之前,先讓孩子學有用之學,打下良好的學術基礎。

但實際上,這只是曾國藩的敷衍之說。到了紀澤十四歲那一年,曾國藩並沒有踐行諾言,以致老父親不得不又一次去信催促:「爾教子宜急教做文章,學小楷,慎勿以予言為非,鄙而勿聽也。」

但是一貫孝順的曾國藩仍然拒不從命。咸豐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紀澤已經十六虛歲,曾國藩在家書中仍然表示堅決不讓紀澤學作八股:「至甲三讀書,天分本低,若再以全力學八股、試帖,則他項學業必全荒廢。吾決計不令其學作八股也。」

下一年,曾國藩又在給曾紀澤的家書中囑咐說:「八股文、試帖詩皆非今日之急務,盡可不看不作。至要至要。」

對於曾國藩如此抗命,曾麟書也無可奈何。好在曾紀澤身上有一個「蔭生」的資格,也就是有額外的做官機會。所謂「蔭生」,是朝廷給中高級官員的一項特殊「福利待遇」。清代「四品京官以上,三品外官以上,皆得蔭一子入國子監讀書」,經過吏部的簡單考試,即可為官。早在道光三十年曾紀澤就獲得了正二品蔭生資格。按規定將來可任「主事」,也就是獲得正六品的官銜。正因為有這條退路,才讓曾麟書不至於在這個問題上和曾國藩氣急敗壞。

不過大家子弟凡有能力嘗試科舉的,通常不會直接透過恩蔭為官,因為在當時社會,只有科舉出身,才「夠牛」、「夠份兒」,才有機會入翰林,做到大學士。但是曾國藩卻不想讓紀澤在科舉上浪費時間。

將來想不想讓紀澤入仕還是兩說,何苦讓孩子受這個罪呢?

不光是對紀澤要求如此,對沒有蔭生資格的另一個兒子,曾國藩一開始也並不主張他學八股:「紀鴻兒亦不必讀八股文,徒費時日,實無益也。」

直到二十歲上,在大家的勸說之下,曾國藩才讓紀澤花了一段功夫來專門學習八股。但是畢竟時間太短,所以雖然古文寫得很出色,但是紀澤的八股文卻寫得平常。光緒四年(一八七八年)夏,曾紀澤入京叩謝襲爵之恩,慈禧太后問曾紀澤能作詩文否,曾紀澤回答,自己「別的詩古文還學過,就是不會作考試之文」。在家族的壓力下,曾紀澤也參加過一次科舉考試,那就是咸豐八年的湖南鄉試。不過曾國藩父子對這次考試都不太重視。成績還沒出來,曾國藩就寫信給兒子說:「今年初次下場,中或不中,無甚關係,榜後即當看《詩經》注疏。」

不出所料,紀澤沒有考中。曾國藩寫信安慰說:「紀澤照常讀書,不作悻悻之態,余亦欣慰。」這一次之後,曾紀澤再也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

不希望兒子們做官,那麼曾國藩對孩子們未來的人生設計是什麼呢? 在「余不願為大官」這一句後面,曾國藩說:「但願為讀書明理之君子。」在大的方向上,曾國藩對兒子們的期望是做一個君子。什麼是君子呢?「勤儉自持,習勞習苦,可以處樂,可以處約。此君子也。」

君子是在任何環境下都能找到快樂和內心寧靜的人,這些快樂和寧靜與財富、地位、權力無關。

具體地說,他希望兒子們能從學問中獲得快樂。曾國藩在家書中說,望紀澤為「伯申氏」。所謂伯申氏,是指清代大學者王引之。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是清代訓詁學大家,父子兩人都是學者,經常在家裡披閱圖書、探討學問,其成就在當時被人稱為「高郵學」。梁啟超評價王氏父子是「清學第一流大師,一代所宗」。郭沫若也認為王氏父子是「考證學中之白眉,博洽精審,至今無人能出其右者。」

曾國藩一向好高郵王氏父子之說,王家父子相繼探討經史的家風,更是曾國藩非常欣賞艷羨的。他認為自己入仕太早,中年後又軍務叢集,沒時間研究學術,無法與王念孫齊名,所以期望紀澤「為伯申氏甚切」,常常鼓勵兒子要認真研究學問,爭取成為王引之第二,以償自己的夙願。他在家書中說:

高郵王懷祖先生父子,經學為本朝之冠,皆自札記得來。吾雖不及懷祖先生,而望爾為伯申氏甚切也。

把人生目標定位於成為君子而不是大官,這樣的話他不僅對兒子們說過,也對弟弟們說過。他曾多次在家書中對幾個弟弟說,人生要做多手準備,要想好科舉不成後做什麼。如果能夠做一個普普通通的鄉間知識分子,從讀書思考中得到單純的快樂,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甚至不從事「士」,而是從事「農工商」中的任何一項,只要能在日常生活中貫徹儒家的孝悌精神,能讓家族上下和睦,溫飽有餘,就不失是一種成功的人生。

曾國藩在家書中提到的「為人傭工畫碗」的婺源汪雙池,就是他推崇的一個典型。乾隆年間的名儒汪紱,號雙池,徽州婺源人,少時家貧,曾經在景德鎮的燒瓷作坊裡給人家畫碗為生。他一邊打工一邊不輟讀書。雖然一生未入仕途,但著述共兩百餘卷,入《清史稿・儒林傳》。江永曾評價汪紱「志高識遠,脫然韁鎖之外,殫心不朽之業,藏名山。」

曾國藩認為,汪氏一生雖然沒有功名,但仍然是成功的,因為他找到了真正的人生快樂。

同治元年夏,曾國藩在家書中對二十四歲的曾紀澤說,你既然不願當官,那麼不妨效法王羲之、陶淵明那樣「襟韻瀟灑」,終老田園,盡情享受讀書的樂趣:「爾既無志於科名祿位,但能多讀古書,時時哦詩作字,以陶寫性情,則一生受用不盡。」

像曾國藩這樣不功利的家長,不僅在當時非常少見,在今天也難能可貴。

相關書摘 ▶《先齊家,再治國:曾國藩的理家術》:很多人自覺比別人聰明,其實是見過的事太少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先齊家,再治國:曾國藩的理家術》,楓樹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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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宏傑

正人先正己,治國先齊家
家風清則社風清,家風濁則社風濁,
從曾國藩的「治家要方」,探究國之太平的根本——家風文化。

曾國藩雖然天生資質不佳,但他並未屈服於現有條件,憑藉一股「笨勁」,下了扎實的克己之功,在思想與現實之間俯仰揖讓,深入辨析「做人」與「做事」之間的拿捏,最後深通官場韜略,如同太極高手,善於化解種種難題於無形之中。

綜觀曾國藩的一生,只做了四件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作為一個中國儒者,曾國藩在家扮演著父兄的角色,無論遠在繁華帝都,或是戎馬倥傯的戰地,都堅持與家人魚雁往返,其家書處處可見他對兄弟、子孫談論治政、治家、治學及為人之道,惕勵曾家人化懶為勤,化偏僻為正大,使脾性謙抑、平和,「以為持盈保泰之道。」

家風決定家運,「遺子以財,不如傳之以德。」一個家族的風氣雖然無形,但卻是日積月累的品格能量,本書以曾國藩的信件往返,梳理出這位名臣對家人的真實與期待,從中理解曾氏家族何以成為中國家風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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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楓樹林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